第82章 第 82 章_阴灵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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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第 82 章

  “破境”罗学监道,“原是如此,我观孟彰气机,觉得也大抵是就在这几日了。”

  罗学监话语中很有些叹息。

  孟彰身上有遮掩的法宝,即便是罗学监,在没有着意探查的情况下,也不能真正确定孟彰的情况,所以他还真是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的。

  他很快收拾心情道:“此事我已知晓,会帮孟彰告知学府,告知童子学诸位先生的。”

  孟庙松了口气。

  罗学监想了想,随手从小阴域中取出一道传讯符来交予孟庙。

  “下次,孟郎君也不必特意从府邸里过来跑一趟,只用符箓通传我一声便是。”

  孟庙将这传讯符接过。

  “多谢学监。”

  罗学监点点头,忽然又沉吟着开口道:“孟彰是我太学的生员,他顺利破境,还是跨越大境界破境,在我太学这边也会有相应的赠予。待他出关后,可以让他过来找我。”

  孟庙点头应了,又谢过罗学监一回,才告辞离开。

  看着孟庙远去的背影出神一回,罗学监也跟着站起,往张学监那里去。

  孟彰破境这件事情,说起来不是什么大事,但因为各方对孟彰的重视,这件事情便陡然多了些许份量。

  他得去知会张学监一声,同时,也好为孟彰在学里争取些更好的东西。

  孟彰到底也算是他的学生,不是?

  童子学里,在西厢房处等了一阵的顾旦才得到了罗学监的传话。

  顾旦先是一喜,旋即又怔了怔:‘这就破境了啊’

  他没有言语,旁边的其他太学书童也不知道他为的什么没有动作,却不好多问,只看得他一眼,便各自收回目光了。

  顾旦静默少顷,又自笑了起来。

  ‘这是好事。’

  他低头,继续细细品读着手中的书典。

  童子学西厢房处一时还算是风平浪静,但正房位置的学舍里,诸位小郎君小女郎却是忍耐不住,连连往学舍唯一空荡荡的座席处投去目光。

  再一次收回视线,王绅看向两侧的谢礼和庾筱,传音道:“你们知道孟彰他今日为什么没有来吗?”

  谢礼和庾筱目光一个碰撞。

  “不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谢礼道,“昨日到今日,也未听闻有什么风声传出。”

  庾筱点头,但她沉吟少顷,忽然道:“有没有一个可能”

  “什么?”王绅和谢礼齐齐转眼看向了她。

  看着从东厢房那边往正房这处走来的授课先生,庾筱将最后半句话说完。

  “孟彰他闭关了?”

  王绅和谢礼被庾筱这么一点,也都想到了什么。

  “你是说?”

  “孟彰他正在破境?”

  谢礼和王绅说话时候,神色也很有些怔忪。

  作为跟孟彰站在相似起点,甚至是坐拥比他更优越的修行条件的小郎君、小女郎,谢礼、王绅和庾筱他们,才更清楚孟彰这个修行进度的可怖。

  庾筱颌首,并不说话。

  也不需要她来多说什么,上首那位先生面对他们后面空着的那个座席的平静,便已经是一个证明了。

  “昨日我们才讲过《礼记》的几篇文章,今日,我们来讲一讲《春秋》,尔等且将《春秋》取出,听我细说”

  先生在上首说话,王绅、谢礼、庾筱等一众已经猜到了真相的小郎君、小女郎们看似认真听讲,实则都有些发愣。

  上首的先生并不是全无所觉,但他目光扫落下去,看见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反应略有些迟缓的眼眸,无言一瞬,也只能沉默。

  相比起他们这些先生来,作为孟彰同窗、与孟彰条件相近却被远远丢在后头的小郎君小女郎们,才更加难以整理心情吧。

  先生暗自慨叹,继续给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讲课。

  待到先生收拢书典,团手带着走了,整个童子学学舍里也仍然鸦雀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王绅听到侧旁谢礼的声音,他在问他:“阿绅,你还有多久到化气境界圆满?”

  王绅转眼,看向望来的小郎君。

  王、谢两家嫡支小郎君默然对视。

  “我不知道。”王绅最后回答道,顿了一顿,他才继续道,“我自生来饮食的都是诸般灵物。”

  从初初降生时候的灵兽乳,到五六个月大时候掺入种种玉露的琼浆液,再到后来进食的灵谷灵米、灵兽肉,稍年长些的时候,他在阿父阿母的看管下进行药浴

  他几乎就没有吃用过凡谷杂粮,也一直在受用着世家高门最顶尖的栽培。

  可饶是如此精细饮食、精心调养呵护,他也是在八岁时候,才正式在阿母的指引下开始进行养精的修炼。

  八岁养精,三月后养精完满,又半年炼精完满,如果一切没有出错,按部就班地来,他理应能在将近十岁时候化气圆满

  但是,他成了阴灵。

  从他成为阴灵到如今已经将近有三年了。这三年间里,他也在领受着阴世琅琊王氏的种种修行资粮,可仍然,迟迟无法感应到属于化气圆满的灵机。

  他被困在了原地,正苦苦等候着那一线灵机的降临。

  他以为自己这样的,应该是整个阴世天地里各个阴灵的常态了。

  他也以为自己可以习惯,但等孟彰有可能完成化气境界的修行,破入下一大阶段的消息传来时候,他才惊觉

  他并不似他曾经以为的那样平静。

  明悟的那一顷刻间,王绅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幕幕影像。

  那是他阿父阿母痛心至极、可惜至极的眼神;那是他阿母死死牵着他肿胀的尸身时候掰都掰不开的手;那更是他阿父阿母无奈的叹息。

  “阿绅他往后,该怎么办啊?”

  谢礼、庾筱也都是沉默。

  王绅心里不平静,他们又好得到哪里去?

  他们与王绅的处境及遭遇都是差不多的,王绅的痛心悔恨,他们也都有。

  “如果我活着的时候,不那么粗心大意”

  “如果我活着的时候,能更谨慎小心些,不落入那些恶人的算计”

  无言地悔恨着的,又岂止是王绅、谢礼、庾筱这三个小郎君小女郎?

  正在王绅、谢礼、庾筱各自低头沉默的时候,王绅的前方座席处,李睦忽然站起身来。

  他快步走到教案侧旁,回身看向了诸位同窗。

  就连明宸、林灵这两位元始道和灵宝道的小郎君小女郎,也都不知道李睦到底是要干什么。虽明面上,两人还挂着笑,但若细看,却是任谁都能看出这两人眉眼间的僵硬。

  “道兄你这是要干什么?”明宸一迭声给李睦传音。

  李睦只是看了他一眼,便抽回目光,团团看了一圈童子学学舍里仍旧坐在自己座席上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

  “今日天气晴好,我等也无甚事,便由我来给诸位同窗念诵一遍经文吧。”

  他说完,干脆而随意地盘膝坐在地上。

  王绅、谢礼、庾筱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不知道李睦这是要干什么,但他们也都没有阻止,只在座上冷眼旁观。

  李睦坐定,双手结成子午印放在身前。

  “明师弟、林师妹,”李睦唤明宸、林灵两人,“你们可也要一道来?”

  明宸、林灵两人对视一眼,最后果断从座席上走出,分坐在李睦两侧。

  李睦笑了笑,垂落眼睑。

  一缕清静气从他头顶冲出,在李睦头上徘徊舒卷。

  到这个时候,明宸、林灵似乎也都反应过来了。

  如意气、灵宝气各自从他们头顶冲出,也在他们头上半尺虚空徘徊舒卷。

  清静气、如意气、灵宝气这三大道气乃是三清道门的基础。三清道脉彼此之间本就出于一处,如今清静气、如意气、灵宝气齐齐放出,相互之间当即便生出了感应。

  原本各据一方的清静气、如意气、灵宝气开始彼此交汇,在纠缠、碰撞与融合中,混成一道更高邈、更尊贵的清气。

  这道清气甫一出现,整个童子学学舍便仿佛被照亮了一般,清净阔朗,无晦无暗。

  王绅、谢礼、庾筱等一众世家嫡支子弟望着那道清气,眼底快速闪过一丝忌惮。

  但相比起白星、花萦这两个来,王绅、谢礼、庾筱等一众世家嫡支子弟却已经算是内敛平和的了。白星、花萦这两位的脸色,才更为难看呢。

  李睦、明宸、林灵只做不见。

  李睦打头,先自喝出一声:“吒。”

  这一声清喝传出,清静气须臾荡开,清扫过这一方学舍。

  王绅、谢礼、庾筱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只觉得心头一轻,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被震出拔除。

  哪怕是心头阴沉如白星跟花萦,神色间也是一时晴开,遍扫去那沉沉阴霾。

  石喜看了看怔愣后又沉默下来的白星跟花萦,目光再落到上首的李睦、明宸、林灵三人时候,也很有些郑重。

  三清道脉

  果真不容小觑。

  清扫过诸多阴霾,李睦、明宸、林灵尽皆垂眸沉心,念诵起《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

  “老君曰: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

  《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果真是一部大道经典,即便李睦、明宸和林灵这三位小郎君小女郎功行未足,可他们以三清道气加持,为童子学学舍里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诵读这一部《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其效果也仍旧是不差的。

  王绅、谢礼、庾筱等小郎君小女郎们静静听着,也感受着心头被清清净净的道意洗涤过以后的平和轻松。

  待到一遍《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诵完,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齐齐一拍脑门。

  那清静气、如意气、灵宝气当空一转,齐齐收拢,没入他们三人脑门中消失不见。

  李睦、明宸、林灵三人面上肉眼可见地显出几分倦怠。

  谢礼和庾筱对视得一眼,齐齐看向了王绅。

  王绅盯着李睦、明宸、林灵三人沉默得一瞬,当先从座席上站起,拱手与他们一礼。

  谢礼、庾筱及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也都从座中站起,拱手与他们作礼而拜。

  “多谢三位同窗。”王绅当先道,“三位同窗的好意,我等领受了。”

  日后,必有所报。

  听出王绅这句话未尽的意思,白星、花萦两个看向李睦、明宸、林灵的目光,更多出了几分羡慕。

  不过,或许是因为受了《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道意的洗涤,李睦、明宸、林灵三人倒仍是平和安定。

  “不必如此。”李睦代明宸、林灵道,“我等不过是略尽了心意而已。”

  王绅摇头,他思量一阵,看向了谢礼和庾筱。

  望见王绅眼底的询问,谢礼和庾筱细想片刻,也都点了点头。

  王绅于是便又与李睦、明宸、林灵三人端正一礼,问道:“我有一言,不知三位同窗可能听一听?”

  明宸、林灵心下一动,齐齐看向了李睦。

  李睦目不斜视,只看定了王绅,他颌首:“王小郎君不妨直说。”

  王绅果真便直接开口了。

  “我观这《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在平复心境、护持心神上别有殊妙。未知这《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我等可否能学?”

  明宸、林灵心头有喜色升腾不休。

  李睦仍然平和,他只道:“自无不可。”

  “不知到底有多少位同窗想要学的?”李睦先问。

  学舍里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已经按捺不住了,待李睦开口问起,他们便各自作声。

  “算我一个。”

  “也算我一个。”

  “还有我。”

  “我也来试一试吧”

  看着这些雀跃的同窗,王绅、谢礼与庾筱也只是含笑看着,并未见任何不愉。

  白星、花萦在旁边见得,却是只有沉默。

  但林灵面上未显却流于姿态的欢喜实在是刺得花萦的眼发痛。

  “这些世家高门的郎君女郎们,居然如此轻易就给他们三清道脉抬了一手”花萦给白星传音,抱怨道。

  她也只能跟白星抱怨了。

  就眼下这一整个童子学学舍里的场景,她不论是跟谁说出这话,都只会平白招嫌。

  哪怕是原本跟他们处在同一立场里的石喜。

  花萦目光瞥着边上也有些跃跃欲试的石喜,很有些无奈。

  白星回转目光看她一眼。

  “没甚稀奇的。”他平淡道,“这些世家高门的郎君女郎们见惯了好东西,哪一个是不识货的?”

  花萦张了张嘴,要给白星说些什么。可不等她话语出口,那边白星的声音就又传过来了。

  “既然都知道是好东西了,既然东西都已经摆到面前来,伸伸手就能带走,你觉得他们会不要?”

  “这些世家高门的嫡支子弟,可没有那么蠢。”

  世家高门,为什么能够一直立于百姓之上呢?这就是原因之一了。

  他们比寻常百姓更知道怎么去抓住机会,更知道

  想要得到,就必须要有所付出的道理。

  花萦彻底沉默了。

  她看着身侧的石喜张嘴,对李睦、明宸和林灵开口,“我可也能算一个?”

  在她的目光中,李睦、明宸和林灵齐齐笑开,对石喜点头,欣然给了石喜答复。

  “我们,该怎么办?”

  白星安静了少顷,给出唯一的答案:“等。”

  花萦怔怔看向他。

  白星却没有回望她,而是看着前方李睦、明宸和林灵身边的热闹友好。

  “得等到什么时候?”花萦又问。

  白星这次终于回转了目光看她:“等到属于我们的机会再来临的时候。”

  花萦皱了皱眉。

  白星道:“这一次,因为孟彰,三清道脉的机会就到了。下一次”

  “说不得,就该是我们的机会了。”

  花萦默然半饷,问:“你觉得,还会是因为孟彰吗?”

  白星拧眉细想一阵,对花萦颌首。

  “你我皆知,孟彰身上有阴世天地的气数。我等的事情若想要顺利,少不得要借一借他的机运。”

  花萦问:“那你知道要怎么借了吗?”

  她其实更想问,白星他敢去借吗?

  白星一时无言。

  花萦也跟着沉默了下来。

  眼见着李睦、明宸、林灵已经欢欢喜喜地回到了自己的座席处坐下,白星才忽然往花萦那里传了一句话:“总得要去试一试。”

  “只要我们把握住分寸,”白星道,“应该是不必太担心的。”

  花萦也听出了白星话语中的不确定,但她细看得白星一阵,想说的话就都收回来了。

  白星不知道他的动作,很有可能会触怒孟彰,甚至是触怒孟彰背后的人吗?

  他知道。

  但有些事情,总是要去做的。

  不说道脉之内,就是他们自己,甘心眼看着原本在这帝都里还勉强算是势均力敌的两方道脉力量失衡,甘心看着他们被李睦、明宸和林灵远远甩在后头吗?

  凭什么?!

  “对的,”花萦喃喃道,再一次说服她自己,“只要我们把握住其中的分寸,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白星、花萦这两个小郎君小女郎净顾着说服他们自己,都没有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原本眉眼间还带了一点喜意的石喜,正在沉沉看着他们。

  这两个人

  在白星、花萦心神回转的前一刻,石喜收回了目光。

  他看着手上的《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难怪三清道脉的人在他们酆都里就是要比北辰阁和瑶池派的人体面。

  告假的孟彰,其实并不只是在童子学学舍里掀起一片不小的涟漪,就连整个帝都洛阳的某些地界,都激起了些变化。

  就似谢远,似孟彰名下的那些商行、农庄,更似帝都乃至是安阳郡里的孟氏族人,还包括散在帝都各处的鬼婴胎灵们,同时还有帝城里的司马慎。

  挥退了近侍后,司马慎也是很有些怔忪。

  “不愧是孟婆的幼弟,不愧是备受各家关注的资质这等修行进度,委实是惊人。”

  司马慎暗叹了一句,不觉回转自身。

  “他修为进展那般迅捷,我也不能慢。”他道,伸手从随身的小阴域里摸出一缕地脉龙气来。

  这一缕地脉龙气,是几日前他阿父武帝司马檐着人送过来给他的。

  对于他们这等阴灵来说,地脉、水脉、阴脉的龙气,可谓是绝顶的修行资粮。

  哪怕是他阿父手里,也没有多少。

  这一缕地脉龙气

  司马慎很清楚,就是从他阿父武帝司马檐那边给他腾出来的修行资粮。

  垂了垂眼,司马慎压下心里的感慨与无奈。

  他站起身,转身往内室里走。

  独属于他的修行阴域,就在那里。

  “还是修行吧。”

  投入那方乳白梦境世界的孟彰,却不知道他的这一次破境,到底都在帝都、安阳郡里激溅起怎样的涟漪,他正睁着眼睛,茫茫然地打量着现下的他自己。

  此刻的孟彰,并不是安阳孟氏那个面带病弱之气的小郎君,而是

  一条丈长的银白游鱼。

  跟孟彰在月下湖里见到的那些银鱼很有些相像,但又不完全相似。

  不过认真说的话

  孟彰苦中作乐地想:那大抵是月下湖的银鱼们像此刻的他。

  沉定了心神,孟彰开始着力掌控这一具肉身。

  不尝试倒也还罢,做过尝试以后,孟彰得到了另一个不知是好还是坏的消息。

  这具银白游鱼的身体,并不归属于他的掌控。

  也就是说,他现今的情况,不过就是属于他的意识因为目前未知的原因,附着在银白游鱼身上而已,并不是他的身体在这个梦境世界中,变化成了银白游鱼的模样。

  弄清楚这一点以后,孟彰也就不挣扎了。

  既然不是他做了什么才导致这种情况出现,那么动手的,便该是另有其人。

  而就他当下的境况来看,那幕后动手的人,很可能就是这个梦境的真正主人——那一条银白神龙。

  他不会是对手。

  孟彰心里明白得很。

  既然如此,那他只静观其变就是了,反正他现下,也并未捕捉到任何危险的信号。

  孟彰放轻松下来,一面跟着这条银白游鱼在河水中生活,一面细细感应着自己的肉身。

  不挣扎归不挣扎,但他还是需要确定自己的情况。

  也许是梦境世界的主人察觉到了孟彰的意图,也或许是孟彰的意识附着在银白游鱼身上,渐渐熟悉了银白游鱼身上的气机,他很快察觉到了另一道相似又不同的气机。

  那是?

  孟彰凝神想了一阵,终于恍然大悟。

  是了!

  那道气机,分明是他根本梦境世界里的那叶龙舟。

  循着那道气机,孟彰终于找到了在龙舟上沉沉睡去的他自己的魂体。

  看见那一道熟睡的魂体,孟彰悄然松了一口气。

  龙舟停在梦境世界的边缘,混似被凝固在琥珀中的昆虫。

  孟彰守住心神,细细感应魂体,尝试着将自己的意识挪移。

  随着孟彰的感应,他魂体对意识的召唤与吸引越发的清晰。

  那是牵系着风筝的绳索。

  孟彰无比确定,只要他奋力一挣,便能循着那道牵引回返魂体之中。

  暂时来说

  孟彰收回心神,沉在这一具银白游鱼鱼身上。

  不必着急。

  反正他随时能走不是吗?

  现下就直接离开,两手空空的,不是白跑了一趟吗?还是再等一等吧。

  再等一等看看

  孟彰安下心来,跟着银白游鱼在河水嬉戏觅食。

  渐渐地,孟彰察觉到了异样。

  这银白游鱼明明无有灵智,却可以本能地在水底里寻找各色灵物吞服,到清晨、深夜的时候,它还会游上水面,对着初升的大日与中天的明月吞吐气机。

  这银白游鱼,分明就已经踏上了修行道路了。

  孟彰心中明悟,便也就平静地看着银白游鱼的灵智渐渐开化。

  游鱼它开始了思考。

  从今日要吃什么,到那些在它体内流转的暖流到底是什么;从那些大鱼真的很可怕,到这一片都是它的地界,只有它狩猎猎物,再没有猎物能够狩猎它

  它成为了这一段河流的主人。

  孟彰随着这条银白游鱼走过那些莽荒又枯燥的岁月,随着它渐渐变化,看它身形拉长,看它额头渐渐生出独角。

  孟彰偶尔从银白游鱼的生活中回神,也会有一些感慨。

  这游鱼正在化蛟

  但这感慨只是孟彰心神中偶尔激荡起的一点涟漪。过不得多久,这一点涟漪也就平复下来了,留在孟彰心头的,是漫长岁月流淌过给他留下的奇异平和。

  这种平淡冲和,似乎唤醒了什么,孟彰渐渐地看见了眼前奇异又瑰丽的天地法理。

  那些法理很有些熟悉,又很有些陌生,孟彰悄然沉了进去。

  但他心神沉定的同时,却也守住了一线清明。

  他始终记得,他自己是谁,他在做什么。而不似早先时候,那茫茫无所觉的近乎道化状态。

  孟彰魂体里正在缓慢流淌的精气,开始一点点加快速度。

  这些精气在孟彰魂体中每流淌过一个周天,便有一分属于孟彰的道则与法理融入这些精气之中。

  孟彰的魂体,赫然在他意识离体的同时,开始了炼气境界的修行。

  虽然这种自发的修行速度比起孟彰主动牵引精气修行来,要慢上了一些,但算上孟彰正在体悟的这些天地道则法理的收获

  在总体效率上,却是此刻的孟彰更高了一层不止。

  孟彰的修行很是顺利,但那边厢的银白游鱼的修行速度,却慢了下来。

  它似乎本能地察觉到,自己缺失了什么。而缺失了那部分的它,不是不能继续提升境界,但接下来它需要面对的,便将是整个天地的压力。

  银白游鱼一次次地尝试,一次次地放弃,这种焦灼甚至越过了意识的间隔,感染到了依附在它身体上的另一个意识。

  孟彰。

  孟彰从那种玄奇的境界中醒了过来。

  醒来的第一时间,孟彰就先察觉到了那种无由的焦灼。

  饶是孟彰,意识也是一阵阵的躁动不安。

  待他终于察觉到这种焦灼并不是来自他自己,而是受到了银白游鱼影响的时候,孟彰也不由得苦笑。

  他看了银白游鱼一眼,微垂眼睑,感应魂体所在。

  梦境世界边缘处,那凝固一样的龙舟中,孟彰魂体陡然亮起一片血光。

  血光中凝炼着的精纯守护意念越过层层阻隔,轻柔地落在孟彰意识之中,将孟彰的意识细细密密地保护起来。

  孟彰意识抬眼,看向了魂体所在。

  魂体身上,一件碧清宝衣正放着盈盈血光。

  是谢娘子送给孟彰的宝衣,正在极力护持着孟彰的意识。

  孟彰柔和了眉眼。

  他回转目光,看向银白游鱼。

  到这一刻,孟彰已经知道自己到底是被银白游鱼从怎样的一种难得状态中拽出来了。

  不过,他并没有生气。

  这一次的机缘,原就是因着这条银白游鱼所得,如今缘尽,也不过是复返孟彰本来的状态而已。有什么值得生气的?

  孟彰对这条银白游鱼,甚至是有着感激的。

  若不然,细看着在河水里焦灼不安的银白游鱼,孟彰心里涌起了一个想法。

  帮它一帮?

  待孟彰自己察觉到这个想法的时候,他自己也不禁失笑。

  他就一个过客,能帮得上这条银白游鱼什么?

  何况,他们现在所在的这一段场景,与其说是梦境,倒不如说是这条银白游鱼的某一段过去?

  既是过去,既是间隔了时间与空间,他要怎么去帮它?

  孟彰摇了摇头,但还是沉定心神,在心头默诵静心经文。

  可是,不知是这梦境自发演变到了那般境况,还是孟彰的静心经文真就安抚住了梦境中的主人,随着孟彰的静心经文在他意识中流淌而过,这银白游鱼居然也渐渐安静下来了。

  它甚至还若有所觉地左右张望,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专注于诵念静心经文的孟彰不曾留意到这条银白游鱼的异样,他仍自收束心神,垂眼静守心神。

  什么都没有找到的银白游鱼再一次恢复了它日常的生活。

  只是,它也不再专心修行了,而是在河道上下游走,寻找着什么。

  直到有一天,一个渔人跌落水下,看见了正在漫游而过的银白游鱼。

  孟彰感觉到了什么,睁开眼睛来时,正正就看见了渔人眼里的惊艳、恐惧和渴盼。

  那渴盼压制住了恐惧,就像恐惧曾经也压制住了渔人心中的惊艳一样。

  银白游鱼看着这个与河道中的鱼类大不相同的生物,似乎在想着什么。

  那渔人沉在河水里扑腾了几下,终于在银白游鱼的注视下,向着河道上方游去。

  但河道中有漩涡状的暗流,暗流裹夹着渔人的脚,就是不让他往上

  渔人原本还很是自若的面上显出了几分狰狞。

  他脸皮渐渐涨红,扑打着湖水的手脚失去了最初的和谐和规律,更多的绝望涌上心头。

  银白游鱼定睛看得一阵,不知怎么地,轻轻甩了甩尾巴。

  那道缠绕住渔人的暗流悄然散去。

  察觉到暗流的力量消散,渔人像是得了救一样,连忙加大扑打河水的力量,奋力向湖面之上游去。

  银白游鱼漂浮在河水里,静静看着渔人离开,并不多做些什么。

  没有追上去,也没有离开。

  倒是那渔人上得河水的前一刻,陡然回转目光,透过涌动的河水,深深望了银白游鱼一眼。

  孟彰见证着这一幕,也似乎想到了什么。

  他看看那渐渐平复的河水表面,又看看始终静默却似乎带了一点欢喜与安定的银白游鱼,不知为何,心中隐隐升起了一点叹息。

  他大概知道了,这条银白游鱼,就像人族曾经记载的那样,是人族部落中的图腾神之一。

  那个渔人会再次归来,会为银白游鱼带来祭品和信仰,为它补全人之气。

  但银白游鱼,也将离开这个平静的河道,进入人族部落之中,成为庇护人族部落的一个图腾神,最后在图腾神之间的征伐中,失败乃至败亡。

  哪怕是神,也死在了那些原本不属于他们的征伐之中。

  到最后,他的魂体更沉睡在孟彰的那一片修行阴域附近。

  但即便孟彰已经知道了这一幕的未来,他也无能为力,只能看着一切的发生。

  因为

  即便对于这一刻的银白游鱼来说,孟彰所知道的,就是未来又如何?

  也是银白游鱼所希冀着的未来。

  打从一开始,他就是不后悔。

  意识附着在这尾银白游鱼身上不知多少年月的孟彰,无比清晰地确认这一点。

  于是,孟彰便也就静默地看着。

  看着那渔人重返,看着他们将银白游鱼请上了岸,为他塑成泥像,为他修筑庙舍,为他甄选庙祝

  时间,似乎在银白游鱼看见那渔人的那一刻开始,就加快了速度。

  银白游鱼正式入驻庙舍的那一刻,孟彰看到了从庙舍中央处往四方荡开的神光。

  神光中,似鱼似蛟的银白异兽回身,平静看了他一眼。

  孟彰陡然醒了过来。

  他仍坐在龙舟里。

  而龙舟,仍旧凝固也似地定在乳白梦境的边界处。

  孟彰下意识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他的手,正静静握着一个玉质的异角。

  这个异角,孟彰极其眼熟。

  它分明就是银白游鱼未成图腾神以前的那个独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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