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烬落(一)_银瓶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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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烬落(一)

  转天桂娘吃了早饭来找银瓶,却见那暖阁里的青纱帐还垂着。

  她知道裴容廷一早出去了,因故意蹑手蹑脚走近,忽然一撩帘子,果然见银瓶拥被半倚在床阑干上。

  银瓶唬了一跳,回过神嗔道:“大早上的,你又来装鬼儿!”

  桂娘笑道:“还大早上呢!也不看看现在几时了,好个懒丫头,一觉睡到现在。”

  银瓶被折腾了一晚上,今日便浑身酸疼,一早打发了裴容廷出门,回了自己的屋子便又躺下了。她把脸一红,忙道:“谁睡觉?我不过身子不大爽快,所以多躺躺儿。”

  桂娘忙问着她哪儿不舒服,也在床边坐了下来。银瓶挪着身子给她腾地方,一句“肚子疼”还没说出口,就“嘶”的一声蹙眉咬唇,又把手捂在了腰上。

  桂娘顿了一顿,挑眉问道:“你来月事了么?”

  银瓶咬牙摇了摇头,不再多说,那桂娘把她深深看了两眼,也没问下去,岔开了话道:“我来也没有别的事,只是才听说今儿九月一是北斗星君生日,这观里晚上要做星君的圣诞,咱们可要去瞧瞧热闹?”

  银瓶微笑道:“你也是记吃不记打,上次遭了那么大罪,还到处乱跑。”

  桂娘脸上浮上撺掇的笑意:“如今这观里各处大门都有兵马守卫,进出查验,别说你我两个人,就是两只雀儿也飞不出去。再说只有他们道士做法事,并没有外人,咱们偷偷过去看一眼,想也不会怎么样。”

  银瓶身上疼,懒得动,因摇头道:“你爱去你去,我不去。”

  桂娘见她懒懒的,也只得罢了,说了会子话便起身要离开。正巧这时有小厮来送吃食,说是老爷叫送过来的。桂娘便代他端了进来,一只小瓷盅子,盛放在乌漆茶盘里,她一手托着,一手打开盖子瞧了一眼,只见里头红亮的一碗汤,满满都是红枣桂圆燕窝之类的滋阴补肾之物。

  桂娘挑了挑眉,恍然笑了。

  她把茶盘放到小月桌上,告辞了银瓶,转过了身,却又忽然顿步低语:“我从前听北边来的男人说,山西大同因连着边塞,经商往来,繁华不下江南。只是那大同的婆姨并不以娇瘦为美,反喜欢丰乳肥臀一身滚白肉的。据说她们有种绝技,名叫‘坐缸’,成日在缸边绷着劲儿坐着,把那腰上腿上的肉都练得结实,随男人怎么受用——”她回头瞟了银瓶一眼,一字一句笑道,“也不至于第二天下不了床。”

  银瓶愣了一愣,才听出她的弦外之音,登时急涨了脸道:“你和我说这个做什么!”

  桂娘把她那吊梢眼瞪得圆圆的,摊手道:“不过看姑娘不舒服,讲个故事解解闷儿罢了。不过我倒也听了她们是怎如何练的,你要是也想学习学习——”

  “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才不听呢!”银瓶挺腰坐起来,登时疼得龇牙咧嘴。她把脸一红,啐道,“你这烂了嘴的蹄子,只会说这些歪话,你回来——看我不撕你的嘴!”

  桂娘笑得前仰后合,忙提步跑了出去,留下银瓶红头胀脸,抱着腰坐在床上喘气。那桂娘虽是玩笑,可一直到傍晚见裴容廷没回来,银瓶也没来找她玩,只当真把她惹恼了,又不免有些后悔。她见日头下来,也顾不得去北斗星君殿凑热闹,悄悄走到了银瓶住的院子来探望,找了一圈儿,却都不见人。桂娘心下疑惑,出了院子,信步走着,无意绕到了西院墙的墙根底下,却忽然见那翠阴的竹子掩映着一只半人多高的大铜水缸,缸边垂下袅袅的白绫裙子,露着一点朱红的鞋尖。

  她心头一跳,忙走上前,只见就是银瓶坐在缸边。把手紧紧握着边沿,蹙着眉,抿着嘴,小鹅子面儿上一团不胜隐忍的神色。

  两人四目相对,都愣住了。

  银瓶大惊,忙不迭道:“我这是、我这是——”

  然而不等她红着脸为自己辩解,那桂娘早已掌不住,“扑哧”一声,又花枝乱颤笑了起来。

  桂娘嗓子脆,笑声清铃铃扬得老远,却渐渐被一阵渺渺的锣音盖住了。两人都噤了声,银瓶坐在高处,循声望过去,只见西北角徐徐升起一片白烟,给那如血的残阳拂了层细纱。

  她轻声道:“想就是他们开坛做法,给北斗星君过生日罢?扬铃打鼓的,真热闹。”

  两个女孩子听着诵经礼忏,心生敬畏,殊不知同样的景致落在不同人眼里,又是另一番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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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王才勒住马,便听见山上锣鼓声响。

  他问:“今儿他们供的是哪路神仙?”

  李十八道:“回六殿下的话,是北斗星君。”

  祁王进了二门,一路提袍上山,冷笑道:“这些道士也真有意思,胡乱诌出那么多神仙来,成日供完了这个供那个,也不嫌累得慌。”说着到了西边的丹房,青瓦白墙下已有张将军等在那里。

  祁王知道张将军信道,也就住了口,受了他的行礼,又被他请入了院内。

  依旧在那厢房屏风下坐定,张将军亲点茶与他,笑道:“从前战地寒苦,殿下尚有好茶好酒相伴长夜,如今就在这碧螺春的老家,臣倒只能将就着把观里的艳茶兑一碗来,借花献佛,得罪殿下了。”

  祁王懒散倚在蒲团上,拨弄一把茶匙柄,闲闲嗤笑了一声。

  张将军笑道:“殿下今日来——”

  祁王道:“本王听说了你们明日要走,特意来辞将军。”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瞥向了一边,半扬着眉,这是他说谎的特征。然而张将军只顾着感慨,也没注意,一面把茶粉舀到白瓷执壶里,一面道:“嗳,劳殿下惦记。只是这一去,又不知何年月能再和殿下重会。”

  论尊卑,自然祁王在他之上,可若说年纪,这他却比祁王大了十几岁不止。张将军虽是个直性子的汉子,岁数大了,又临别在即,也少不了热衷追忆往昔,把从前与祁王共事时的风光岁月又念叨了一遍,祁王却只是闲闲无语,并不怎么接口。

  张将军见状,终于住了口,像个老哥哥似的低叹道:“自打殿下十六岁头一回出征,臣便跟着殿下,如今——哎!臣斗胆说句倚老卖老的话,人活着,各有各的难处,总得向前看不是!别的倒也罢了,只是殿下如今已有二十四年庚,却仍未娶妻。若还是为了那周娘娘——”

  祁王忽然把那茶匙掷在桌上,冰冷的铜,磕出“咚”的一声脆响。

  他潋滟的桃花眼有瞬间的怔忪,却随即归于冷淡,冷笑道:“将军好记性,我倒早已忘了她了。”

  张将军愣了一愣,复又道:“是了,是了……若不是为了她,难道是那徐小姐?——嗳,不是臣说句造孽的话,这些年了,别说那徐家的小姐下落不明,就是寻着了,以她今日的身份,殿下还能再正儿八经娶过她不成!”

  这句话更戳中祁王的心事。

  他把手撑在春台上,修长的手指抵着太阳穴。这一张昳丽的脸,美则美矣,却天生带着叁分邪气,只挑了挑眉,便透出许多不耐烦的神情。他此后也一直没大说话,略坐了坐便离开了。

  院里众人拜送出来,回来之后,一个侍卫偷偷问另一个道:“才我听见将军说起什么周娘娘,可就是如今大内的周贵嫔么?好端端的,怎么提起她来!”

  另一个骂道:“好你个猴崽子,敢听将军的墙角儿,等我一会儿告诉爷,叫他剥了你的皮!”

  这个忙笑道:“好兄弟,别人都能在我跟前挺腰子,你可没这个资格!昨儿是谁开赌局来着?你还欠我两百钱呢!趁早儿告诉我,咱俩一笔勾销,不然你敢告状,我就不敢?”

  那个怕了,骂骂咧咧两句,还是偷偷说:“你不知道,那周娘娘起先原是要定给六殿下的。”

  “哟,老婆成了弟媳?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都是六七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那会儿先帝还在呢。你是不知道六殿下多得先帝恩宠,儿子十几个,除了几个年小的,十五岁往上的只有他还养在京中不让出阁。这么个活宝贝,也不知中了什么邪,那年清明,偏偏看上个出门上香的破落户家的女儿。”

  “破落户,那不就是周娘娘的娘家——”

  “是了,想是这位爷从小要什么有什么,养成的骄傲性子。也不论女家儿出身贵贱,看上了,就一定要,还要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正好那时西凉闹鞑子,六殿下领兵打仗去,那先帝缠他不过,便答应他若立了功回来,就把那姑娘封个侧妃给他。结果这仗一打两年,赢是赢了,信报还没送到宫里呢,先帝倒先薨了。”

  这个听入了迷,忙道:“好兄弟,然后呢?既回来了,娶了她不就得了。”

  另一个跟着张将军好些年了,有些烂在肚子里的事一旦被翻出来,就忍不住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下去。他四下里看了看,方躲到了角落里道:“哎!还说呢,那时宫里秘不发丧,六殿下也不知道先帝没了,才到天津卫,便被一道圣旨调走了手里的兵甲。等进京一看,你猜怎么着?——那上头穿黄袍的,已经是自己的亲弟弟了,连带着他看中的那周小姐也进宫做了贵人。”

  这个不可置信,啧啧咂嘴道:“皇爷也真是——后宫佳丽叁千就罢了,怎么连哥哥看上的也——”

  另一个吐着舌头悄悄道:“我有个表哥哥那会儿在大内做禁军,都传说还是那周娘娘自荐的枕席哩——”

  一语未了,忽然远远听见脚步声,他连忙住了口,又拧着另一个人的耳朵,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别说出去。两人慌慌张张整了整衣裳,赶紧溜走了。

  天色黯下来了,这千树浓阴的小径又恢复了平静,旷远的暮鼓声散在诵经渺渺里。夜幕碧朗,漫山遍野都是月的影子。

  那厢祁王并没有下山,而是顺着山径又去了东侧的丹房。

  那是裴容廷歇宿的地方,也是他今日真正的目的。

  他早已打听出裴容廷今日不在观里。这会子借故来寻裴中书,既然主人不在,按照礼节,也该请贵客到上房喝杯茶,略坐一坐。那徐小姐——或者说是银瓶,想必也住在那里。

  官场上的人狡兔叁窟,之前裴容廷说的话自然不能全信,他说银瓶失了记忆,也未见得就是真的。倒是祁王见过银瓶,看出她胆小又没城府,趁着裴容廷不在,抓住她审一审,说不定能问出什么。

  他遣了侍卫下山门,只留了一个李十八,走入竹林间的小路。

  那竹子生得也不甚齐整,遮天蔽日,一路上凤尾森森,香尘细细,合着远处的钟鼓与诵经喃喃,震得人昏昏的。就是这么个僻静处,他竟听见不远处的似有人声,是女人的声音。

  “嗳,银瓶你说,今儿还是北斗星君的生日,天上这么多星子,哪个是北斗阑干?”

  “我也不知道,听说有七颗,能连成个舀酒的斗,是不是那几个?”

  “我看着不像……”

  祁王心下怔了一怔,随即提袍悄步走上了前,就在交错的竹林的竹影间看到了墙下的两个姑娘——一个穿着密合袄子白裙子,坐在只水缸上,另一个穿红袴的伏在她腿上,都指指点点地仰头望着天。

  两个姑娘回神看见了他,都吓了一跳。

  桂娘并不认识祁王,倒是坐在缸上的银瓶惊上加惊,倒吸一口凉气,推着桂娘叫她快跑,自己也要跳下缸来。不成想她往外推的力气使大了些,整个人往后仰,不仅没跳下来,反而“啊”的一声翻身栽进了缸里。

  桂娘虽闹不清楚状况,却也明白过来,夹脚就要逃走去叫人,却随即被李十八擒住了,两人打了个照面,都怔住了。

  他们是见过面的。

  就在几天前,阴雨绵绵的苏州河,是他把她背下了东厂的船舫,桂娘迷迷糊糊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这个异常苍白瘦削的男人。

  桂娘愣了愣,看着李十八眼中也有同样的恍惚,忙道:“这位爷,你就要把我的胳膊掐断了!你行行好,略松松手罢,我不跑。”李十八一语不发,却真的把手松了松,桂娘察觉到,奋起身就要挣脱,却立即被他掐得更紧了,疼得咿咿呀呀叫起来。

  祁王瞥了一眼,示意李十八捂住桂娘的嘴,自己则一步步地走向了那缸边。

  银瓶也摔得不轻,好容易挣扎着爬了起来,露出脑袋,见那祁王走过来,吓得又立刻蹲回了缸里。

  她战战兢兢仰起头,正对上祁王往里探视的目光。

  他那双含水的眼睛,很亮。因为天黑,模糊了形状,仿佛融入了天上的星子里。

  分明是紧张的时刻,可两个人都想到了那个词——

  祁王把手肘撑在缸边,托着下巴挑眉笑:“都说瓮中捉鳖,本王今日才算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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