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第二十五章/百味楼重开张_[秦]这个太监有点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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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五章/百味楼重开张

  这一日破晓,晨光熹微,天色灰蒙,像是凝滞在眼皮上的朦胧水雾,惺忪暗淡,万籁俱寂。

  章造人向来起得极早,此时朝服衣冠罢,便踱出了后院走向官府大堂,开始处理堆叠如山的公务。庞成煖还在世的时候,那人就时常把属于县令管辖的公务推给他这个县丞做,自己则游手好闲的,不是这个大人这边送点礼,就是往吕府跑跑献殷勤打点打点。

  一个县令,没县令该有的样子,却能靠官场人脉和吕不韦的庇护,在洛阳作威作福这么多年,真是可笑。

  而他呢?他起早贪黑夙夜办公,每日都是忙得进食的时间都没有,就算百姓都夸他铁面无私效率上乘,可这么多年来,也不过一个县丞的位子罢了。

  章造人揉了揉眼,想起赵高允诺给予自己的县令之位,深不可测地一笑,正待起身要去找那人说三日期限已至的事情,却不料赵高已抬脚跨入了堂中,两人对视的一眼风波汹涌。

  “赵大人来得正好,”章造人声音沉浑,“如今期限已满,是不是该把林渊缉拿归案送回牢狱了?”

  “我们已抓着了凶手。”

  “哦,是谁?”

  章造人捋着胡子,哼笑一声。

  赵高拿出那封血书,脸上没什么神色。

  “凶手是谁,章大人应该更清楚,不是吗?”

  “一派胡言!”

  章造人甩了袖,面上胡须颤抖,“你是说老夫与凶手暗中有联系?!”

  “他没有指认。”

  赵高负手盯着章造人,眸色冰冷。

  “倘若此案主谋真是你,一旦咸阳派人,你全府上下都得充军贬奴。你说,他顾的是你,还是你家中人?”

  章造人呼着气,撇过头去,两眉紧拧没有回答。

  “如今他身死揽下所有罪责,你也再无了后顾之忧。又何必这般遮遮掩掩。”

  赵高扬了声,带着些许寒厉。

  “都有光是你的人吧?你派都有光下毒,再让他陷害林渊为主谋,最后派无名去杀人灭口。”

  章造人沉默了许久没回答,胸膛起伏似心思翻涌。

  官场中摸爬打滚过活,岂能不沾染满手血腥?

  他闭上了眼,喉中一口气不上不下,梗得人难受。

  “他不是我的人。是无名找来的。急缺钱。”

  待睁开眼来时,章造人眼底孤峭淡漠,却终是缓缓开口,声音低冷。

  “我的确让他承认自己下毒,再把一切推给林渊。他不愿,说是不想进牢,我便让他什么都不必说。”

  他抬起了眸,“可人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他不愿入牢缄口,那便只能在外销声匿迹。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洛阳偌大万千,你为何只选林渊一人?”

  “他来我官府登记传时,便没有任何身份来历。不过是深山孤儿无亲无故,自是极佳人选。不过……那小子没有根基,竟能同时博得文信侯和御史大人的青睐,倒是奇也呵?”

  那人竟是从一开始,就有了盘算和谋划。

  赵高敛着神情,对那章造人的冷嘲热讽,倒没什么表示。

  “庞成煖也是啊……不过仗着是文信侯的门客,这几年都做了些什么?”他讥笑着,笑声在喉中咯咯磨过,阴森骇人,“把所有烂摊子和公务都堆给老夫,除了官场上的派头,其他一事不管,财政、司法、狱讼、兵役,哪一项不是老夫在替他卖命处理?握着权势为子谋私为己谋利,这种人,难道不是比虫豸还卑劣不堪?!”

  “你为了县令之位,才杀的他?”

  “……”

  章造人平复着微乱的气息,小半晌没回话。眸眼如深幽渊海,浮着波涛暗流。

  “是不是,又有什么关系。”

  他抬起头来,对视着赵高,嘴角笑意覆着寒霜。

  “赵大人年纪轻轻,却能查到这一步,着实了得。不过……到此为止了。你们没证据可指明老夫是真凶。”

  无名倘若真的身死,一切线索就都断了。与他再无干系。

  秦最讲究以法治人。没有铁板铮铮的证据,空口之话谁也不会信。

  赵高盯着他,眉目狭长,眸光冷冽。

  “我没证据。是抓不了你。”

  他漫不经心地转了转套在手上的扳指,声音清淡。

  “可若‘县丞大人’未经王上允许……擅自擢升至县令之位呢?”

  章造人何其聪明,几乎是霎时之间就反应了过来,两眼瞪大,如铜铃高悬,满脸不可置信。

  “你摆我一道?!”

  当初他应了赵高延缓结案的三日期限,便是因着赵高许了他县令的位子。如今这话,竟像是他未曾上报给秦王?!

  这事说来,确是赵高行事小心,把给嬴政的章简压在自己府里,还未呈递上去。他原打算的,便是案子了结后再把这章简和着卷宗一同送至咸阳。却不料倒是机缘巧合地留下了那人把柄。

  “文书上有你御史敲章,若把此事揭开,你也难辞其咎!”

  “也不过是罢了我御史的位子,回咸阳继续当尚书卒史。岂不更好?相较之下,倒是县丞大人,不妨担心担心自己将流迁至何处。”

  “你。耍。诈。”

  “章大人也说了,官场之上最难见的便是知心与真话。既如此,又何必少见多怪?”

  “好一个赵高!”

  章造人咬牙切齿着,胡须也不住颤动,瞪目如火,“还真不负咸阳传闻中的奸诈之名!”

  赵高默了一默,笑意冻结成一寸白露寒霜。

  “我本也就不过是王上的一条狗,章大人怕是高看了。”

  他负手转身,背影高大,却溶在一堂阴影里,风过处皆是白日暗色。

  “此去一别。好自为之。”

  章造人急喘着看着他,目色幽深,半晌甩袖,声响凌厉。他快步走回了后院,招呼自己的夫人尽快收拾包裹带着女儿到时去南阳郡定居。

  “良人,生什么事了?!”

  章造人敛着眉目,有些话终是不好对一无所知的妻子开口。

  “出了些差错,我怕是要被迁谪至别处。”

  “那、那袖儿怎么办?”

  “我去跟她说。你之后,莫再与袖儿提起此事。”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块金锭,小心谨慎地交到了妻子手里。

  “今后,便麻烦夫人了……别委屈了自己。”

  “良人……”

  章造人转身,狠着心没有再看噙着泪的那人一眼,深吸口气红着眼眶去了凉亭别院。每一步都踏得万分沉重。

  那儿,莲花争簇,绣满夏色,清亮圆润,绿叶红花,交错一池。

  有谁抚着绿琴,琴声如水清凌,如云织锦。徐徐缓缓,流动成波。

  “袖儿。”

  他轻喊着,一改严肃模样,面上笑了笑。

  袖章正在亭里对着清风素云弹拨抚琴,听到叫唤,一下提着纱裙起了身来,面上淡喜,“父亲!”

  那时女子的内称,大多是私名再加姓,章造人一直向往着两袖清风,可时局逼迫下却万分无奈做不到如此,便给自己女儿取了个乳名,唤作袖。

  章造人急步上前,扶住了袖章。

  “说了别乱跑,怎么跑到亭里来了?嗯?”

  “前夜大雨,今日难得天气这般好,女儿便想出来吹吹风,父亲莫怪。”

  袖章说着,两眼却一派空洞,没有定焦神采。

  竟是个盲的。

  “父亲今日事务可是结束了?怎么回来得这般早?”

  她笑着,笑意温婉,是再秀雅不过的女子。

  “为父……”章造人顿了顿,“为父回来,是有话要与你说。”

  “父亲说便是。”

  “无名他……”他抬手,摸上袖章的飞仙髻,轻拍了拍那细长的乌,“去投军了。”

  袖章虽则两眼无神,面上却露出了讶异之色。

  “无名大哥不是说对征战杀伐再没了兴致,只想过里巷守门的安稳小日子?”

  “是啊。”

  章造人苍茫地叹了口气。

  无名早就不想干满是鲜血的勾当。可他却一步步地把那人推进火坑里,拿那人因着袖儿而对自己的心甘情愿,挤榨换取每一分利益。

  “他曾对为父说,时局动荡,命数半点不由人。倘若能有幸投身换来一太平盛世,便已再好不过了。”

  章造人未说出口的,是那人曾暗表心迹的话语。

  【——倘若能换来让袖儿安稳无忧的太平盛世,纵使是死,又有何憾?】

  若不是门不当户不对,这桩婚事……或许他会同意也说不定。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庭院里全是袖章闲暇时种满的花,各色娇艳,各色清雅。

  章造人似是被那怒放如潮的无边花色刺痛般,抿着唇转过了头。

  “或许明年就会回来。又或许……再也不会回来。”

  袖章默然着,朗朗晴日里不知何时涌现了一丝阴霾。

  “女儿,明白了。”

  赵高等人怕是永远也不会知道。章造人狠了心要杀庞成煖,除了这几年积压的怨愤之外,还有无法对外人言语的府中耻事。

  当初庞丘对着袖章见色起心,□□了他还尚未嫁人的独女。袖章受了打击,清醒后整日关在房中以泪洗面,最后终是染了眼疾,曾经目如秋水的双眼再没了明亮光彩,沉暗空洞。

  这就是权啊!作威作福,却无人能管。

  这种屈辱,叫他咬牙吞入肚中,他也万万不能忍。

  就在筹划之时,林渊出现了,毫无背景,是绝佳的目标。

  说他心狠手辣也好,被同化得罔顾人命也罢。

  各人都有各人的“所为”。

  他为的,不过是黑暗历经后,终于能泽被万民的两袖清风明日霁月罢了。

  “袖儿。”

  他摸着那人的脑袋,闭上眼,声音低了下去。

  “嗯?”

  “为父……过几日要去都城做官了。”

  “父亲,王上提拔你了?!”

  “是啊,这么多年熬过来,为父终于被提拔了。”

  章造人轻轻地笑了笑,笑不如哭,磨过喉血。

  “不过,这官职与他国间客有关,身份极为保密,你和你娘怕是不能同去了。”

  袖章静了下来,飞花随风,飘落绿水,芳香无踪。

  “为父……怕是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再与你们母女俩见面。到时候,记得好好照顾自己。”

  袖章没有哭闹,面上微颤,却极力压抑着纷繁情绪。

  “记得回来。”

  她抬眼的那刹,明明眸内无光,却倒映着天边翻飞而过的急驰流云,像是汹涌着整个天地的珍重郑重。

  “袖儿,等着父亲。”

  满城簇拥的花,似在刹那枯萎了半寸。

  洛阳,又沉入了暮夜。

  赵高府上,林渊为了道谢,顺带履行他的诺言,给赵高煮了一桌子的菜,算得上满汉全席。

  他一整个下午都跟着梅娘在学雕花琢菜,那日惊鸿一瞥他就觉得梅娘做的菜色雅致得很,反观他自己,虽则尚称得上色香味俱全,可却总少了那么一二分精致。

  难怪他那客栈,吸引了一大批食客,可王公贵族却少之又少。数得上来的也就那么几个。

  毕竟有时候,所谓的吃饭,吃的不只是菜。

  赵高挑眉讶然看着长岸上那琳琅满目的菜色,不是爆炒鸭腿,就是红烧鲫鱼,还有温泉蛋羹,大豆炖排骨,诸如此类,色泽鲜亮,饱满多汁,烧香浓郁。

  他接过下人递上来的玉盆,在山泉水里洗了洗手,轻甩了甩,拿过一旁白帕擦手,十指修长。

  “你还真是有一手。”

  “不露一手你还真当我这秦国第一厨是开玩笑呢!”

  林渊哼哼唧唧的,抱着双臂。

  “还得多谢你帮我洗清冤屈,我林渊答应你的事说到做到。这一个月,你的三餐不用愁,小爷我全包了!”

  他大手一挥,话语间颇具豪情。

  赵高却是似笑非笑看着他,“不必了。”

  林渊一愣,傻了眼,“啊??!”

  赵高入座,提起筷子,在案前夹起肥美香嫩的鲫鱼肉往口中送。

  “再过几日,我许该回咸阳了。”

  “什么意思?”

  林渊有点懵,赵高这人怎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赵高瞥了他一眼,好整以暇地酌了口汤,抿了抿唇。

  “庞成煖身为吕不韦的门客,这么多年来徇私舞弊,以权谋利,受贿多人也行贿多人。王上本就对文信侯有所忌惮,此案一出,文信侯怕是难再高枕安眠。”

  “那这和你回咸阳有什么关系?”

  “你不愿我回去?”

  赵高挑起眉尾,似是戏谑般无声一笑,惹得林渊红了脸急摆手憋出凶巴巴一句。

  “我才没这么说!!”

  这其中道理,赵高不能跟林渊言说。

  秦王和文信侯之间的事,那人怕是一辈子也理解不了。

  他受派至洛阳,为的就是监督吕不韦,吕不韦身败名裂之时,他便也再没了任何用处,自可安然撤退。

  林渊低头沉思了好半晌,最后抬眼看向赵高,眸里犹豫却终是道出了口,“我、我也一道去咸阳。”

  “你去咸阳做什么?”

  林渊摇了摇头。

  “百味楼好不容易在洛阳做到这一步,如今受到重创,恢复过来怕是要一段时日。我早就打算着去咸阳开家分店。”

  “分店?”

  “就是新的店!”他盘算着,一手握拳敲着另一手掌心,“待明日百味楼重新开张,我澄清凶案一事,你可能在旁替我作证?”

  赵高顿了顿,慢悠悠地道。

  “不能。”

  林渊一噎,皱了脸两眼瞪圆,“你都替我查明凶手了,为何不能帮忙澄清?”

  “查案是我本职。澄清却是私事。”

  赵高瞥了他一眼,所有冷冽与温暖都混杂在一派幽深中。像冻结在冰里的火种。

  “你与我是何干系?”

  林渊被他气得差点说不出话来。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恶、劣、之、人!

  每一次他刚觉得赵高也没有那么差劲时,那人就硬要打破一切美好幻想,展露出让他咬牙切齿又爱又恨的本性。

  等等,没有爱!

  林渊鼓起腮,拿象牙筷敲了敲装着蛋羹的透雕盘龙纹豆,“你收我在府中,我还给你煮饭,你说咱俩什么关系!”

  “厨子。”

  林渊:“???”

  去他妈的厨子!难道他俩连一点点朋友甚至是熟人关系也没吗?!

  赵高看着林渊那气得快七窍生烟的模样,自知逗够了,心底暗笑摇头,擦了擦手起身。

  “我不能出面,却可派人出面。明日你开张前,去找那蜜团摊商贩即可。”

  “找他做什么?”

  赵高转身前落了最后一句,掷地有声。

  “是他宣称的,便由他来澄清。”

  解铃还须系铃人。

  林渊呆呆看着那人背影,半晌回过神来,嘟囔了句就不能早点说吗……

  赵高居然已提前替他打理好一切……还真是出人意料。可那人为什么就喜欢惹他怨忿生怒,看他出丑的模样?

  林渊看不透赵高。

  正如他也看不透自己。

  每每遇着一人,便失了分寸。

  一颗心再也不属自己。

  第二日百味楼鼓瑟吹笙的,红绸临风,极是热闹。

  一群人围在客栈前,对着林渊起哄,“百味楼不是毒死了一个县令嘛,怎么还敢开张呐?莫不是,还想再毒更多的人去哈哈哈?!”

  林渊笑笑,“这要真是百味楼下的手,官府那边也绝不会允我再开张啊!几位客官等会儿看着就好,我林渊行得直坐得正,绝不会去犯那人命关天的大事。”

  他话刚说罢,上回指摘他下毒的那小贩,就满脸不自然地从后院里捧着一碟菜走了出来,两眼四处乱瞟,就是不甘心落在林渊身上。

  林渊敲了下锣,顿时一声清脆响亮,攫去了不少人注意。

  “各位客官老爷看好啊,百味楼与下毒一事绝无干系!那日银针变黑,纯属巧合,本客栈的酒菜,全都是有保证的!”

  几人哄笑,下面一阵吵闹,“什么巧合?银针变黑了,不是下毒还会是什么?啊哈哈?!”

  林渊倒也没恼,示意那小贩把银针插入白菜菌菇辣炒荷包蛋中,口中还娓娓解释着,“诸位可就不知道了,这银针啊,也不是遇毒就变黑的,遇着别的一些东西,也会变黑,比如啊……”他指了指那好一会儿才开始慢慢泛上黑色光泽的银针,轻笑了声,“遇着鸡蛋。”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人群顿时一阵交头接耳,声响喧闹。

  林渊自然知道那些家伙不会这么轻易相信,他当着众人的面,夹起那菜,张开口便往嘴里塞。大嚼着,腮帮子鼓得满满的。

  下面人声更沸鼎了些,大多都瞠目结舌的差点把眼珠子给瞪出来,有人喊着别吃了,有人更是叫人去赶快找个大夫。

  林渊吃得有些急,吃罢一噎打了个饱嗝。他揉揉肚子,朝众人朗声说着。

  “各位都见证了嗝!我林渊此时依旧安然无事!百味楼自初建起,为的就是能让诸位老秦民吃上更味美的菜食。如今时局动荡,每个人的日子都不好过,百味楼做好自身尚且无暇,又如何会参与进凶杀中坏了自己招牌嗝?!”

  林渊顿了顿,听着那悠长的打嗝声,气氛有一瞬间的静滞。

  林渊旁边的小贩直立着,面无表情地朝众人说了句。“那一日,确是我错怪了百味楼,它与案子没有关系。”

  这话林渊听着自然有些心虚,当初那盘菜确是有毒的,不过为了洗白自己苦心经营的客栈,某些过场和套路不得不用上。他挥着臂膀,提声大喊。

  “我此番拿性命示范,也是为了拿性命向诸位保证,百味楼永不会倒,也永不会做出对老百姓不利的事嗝嗝嗝!为了聊表歉意,我宣布,百味楼重新开张三日里,一切三十钱以下的菜色,都免费!尽情吃!!!”

  人群里有人欢呼,也有人质疑。涌流成沸反盈天的汪洋。

  林渊又站在客栈门口,抱着万分的诚心恭迎着每一个肯再次踏入客栈内的食客们,夹杂在人流里的还有几个“托”,对着新上的菜色一脸惊异赞叹,“这也太好吃了吧?!”

  听到这话,外头几个蠢蠢欲动的客人终是没忍住馋意,又踏入了门槛。

  而在长街上,食铺里,歇脚处,也到处都有几人在大声交谈着。

  “那百味楼又重新开张了你知不知道?”

  “它不是毒了县令,怎么还敢开啊?!”

  “案子结果出来了!说是一个里监门毒的,和百味楼没关系。”

  “可那天银针不是黑的嘛?!”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百味楼店家说啊,银针可不只是遇毒才会变黑,那什么什么蛋黄,还有一些鱼啊,肉啊,豆啊,也会变黑哩!”

  “胡说八道吧?”

  “你不信就一起去瞧瞧,那掌柜在客栈前摆了菜,还放了几枚银针,专门用来给人验呢!”

  “去就去,老子是不信他这套歪理,早晚被官府给抓起来!”

  “哎对了,百味楼这几日三十钱以下的菜色都免费,你我哥俩个等会儿再去尝尝?听说还有新菜色出来,好吃得很嘞。”

  “早晚毒死你!”

  “你小子不是怕了吧?”

  “谁、谁说?吃就吃,谁怕谁啊!”

  ……

  这场盛宴直到夜色深沉时,仍还在继续。

  一些吃罢没事放了心的食客回去便和更多的人说,拖家带口的又来蹭晚食,反正不花钱,谁不乐意?这一番下来,门口排了老长的队,把几个摊子前的空间都给挤占得不剩。

  要搁在往常,摊贩们早就不乐意了,不过好在排着位的食客当中,也有不少耐不住饿意,在摊子上先买了些小食垫垫肚子,也算得上客流不绝。

  林渊忙活了许久,到此时抽了空歇脚喘气,看着一室哄堂,到处都是灯火亮色和鲜美菜色的百味楼,眸里浮上些许暖意。

  这就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

  哪怕与这些人都不认识,却能在这小小客栈里齐聚一堂,因为同一件事——食物,而满足开心着。不过他看着那些眼花缭乱的菜色,到底还是小小心疼了下。

  这得赔多少钱……

  为了这次声誉重立,他真是把血本都压上了啊。

  一旁的阎乐也是脚不离地地四处跑动着,从早上起便一直忙得绕轴转,汗湿一身。不过那孩子似乎很喜欢这般忙得再无余力去想沉哀往事的差遣,眉目间更是坚毅沉稳了不少,隐隐有了他伯兄的模样。

  不过又与阎龙不太相似。至于是何处,林渊却说不上来。

  阎乐的世界虽然单纯,却也残忍。

  一切事物非黑即白。没有任何中间的模糊界线。

  这也正是他所担心的。担心那人会走上歪路。

  幸好的是,此时他仍能陪伴着。

  避免一切黑暗的来临。

  待夜里百味楼终于熄了灯,倦怠地在夜里打着瞌睡后,林渊也领着阎乐慢悠悠地晃回了赵高的府邸。

  虽说如今案子已破,他回吕府的院宅也不会再有什么后顾之忧,可毕竟如今他不再是一个人,有阎乐跟在身边,倘若两人再同去吕府安住,怕是会有少许尴尬。再说他给赵高做一个月饭,住得近岂不是更方便些?

  哼哼,他才不是在找借口。

  回到赵府时,门口的那貔貅在暗影里张牙舞爪着别提多吓人。里头的灯差不多已灭尽了,整个府邸笼罩在阴冷的静谧里。

  林渊蹑足蹑脚地踏了进去,生怕惊醒到其他人。

  说来奇怪,赵高据他自己说,也就是二十四岁的年纪,可不仅他,这整个府邸都有着极其古怪的完全是老年人的作息规律。

  每日卯时必会起床,辰时吃早饭,午时吃中饭,酉时吃晚饭,待到夜里沐浴完后,戌时无论如何都会熄灯。

  这让林渊这个晚睡晚起的夜猫子完全无法适应。

  “回来了?”

  就在他放低声音小心翼翼地往自己的屋子走去时,抱着双臂倚在门前隐在黑暗里的赵高突然出了声,吓了林渊一大跳,急急往后一缩。撞到了阎乐身上。

  “你你你你,你半夜不睡觉在这里做什么?!”

  他弯下腰,捂着心口喘着长气,声音紧。

  “你也知道是半夜了。”

  赵高这般低冷说着,反倒叫林渊有些心虚。

  他转眼往四边杈桠暗色里乱瞟,“开张第一天……就、就忙了些。”

  “一些?”

  “我这不也赶紧关门回来了嘛!……”

  赵高看着林渊,墨瞳和夜色溶于一处,如水粼粼。

  “下次,记得别再这么晚。”

  林渊怔怔地看着他,“啊?”

  赵高却是顿了顿,转过身去往外走,背影消失在穿过月洞门的暗淡里。

  “再有下次,我就让管家锁门了。”

  林渊瘪了瘪嘴,还真是喜欢定规矩……这门禁立得跟他老爹一个德行。

  等他赚够了钱,也能买得起大房子搬出去住,看那人还怎么管他。

  自然,林渊是不知的。

  他怕是这辈子都和那人绑在一处,再没机会逃了。

  咸阳那边,却是翻天覆地风波滚滚。

  燕国质子,燕丹来秦了。据说当年和秦王嬴政一同在赵国作质子,同是天涯沦落人,两人幼时自然结下了不少交情。

  燕丹此人,为人聪慧狡诈,却也喜怒无常,深不可测。

  此时虽然是落魄的质子之身,却依旧整饬得万分得体,一身鲜衣金丝绣乌,蓝田玉冠华美温润,腰间佩戴着绿松填珠雕镂精细的云纹剑鞘。

  他拜见了旧日小友——嬴政,眼角似挑非挑,带着试探之意。

  “许久未见啊,秦、王。”

  嬴政看着当年那只有一丁点大的燕丹竟也长得这般高了,半笑着,“十多年了。燕丹。”

  燕丹打量着如今的嬴政,高鼻深目的,倒是比儿时长开了不少。

  他入座扬眉笑着,“还记得小时候,你跟个豆芽菜般瘦。”

  嬴政眉目淡淡,“都过去了。你我也不再是当年的自己。”

  “如何不是?当初我是质子,如今不也还是质子?”燕丹自嘲着,“倒是你,谁也没想当年最弱小的你竟能飞黄腾达至此,年纪轻轻便做了秦王,还真是厉害啊。”

  嬴政执着雷纹青铜爵,笑意有些冷。

  “不过是天意弄人罢了。”

  “何来天意?大多,不过是人为罢了。”

  嬴政抬,眯起了眼,凤眸凌冽。

  “你这话什么意思?”

  燕丹也看着他,慢慢挑起讥讽一笑。“不久前你秦国伙同赵国一道攻我远燕,吞城吞地,这不是人为,难不成还会是天意?”

  “你来找寡人,不是为叙旧。”

  嬴政算是明白了,也再没了念想。

  “是为了你燕国。”

  燕丹默了顷刻。“既为太子,身不由己。”

  当初在赵国潦倒落魄时,他们谁也没有想过自己今后的命途会是如何。

  那时的嬴政还只是个到处被人欺负的小孩,他也不过是游手好闲到处收揽小弟的“大哥”,机缘巧合下他救过那人一命,也算是有恩。

  如今一别经年,两人道路相悖,旧日恩情早已荡然无存,却是各有各的责和无可奈何。

  那人是秦王,要对整个秦国负责。他也是燕国太子,要对他的父亲,对他那早已衰颓下去的故国承担起中兴求存的责任。

  “我此番来找你,确是有所求。”

  燕丹收起了锋芒,温言温语娓娓道着,“如今秦国尚未强大到以一敌六的地步,倘若吞并他国城池,膨胀得越来越大,只怕是会引起他国忌惮。且燕远在北境,离秦境有千里之遥万里之遥,你大秦就算是得了我燕,中间隔着赵国,也算是得了一块废地,白费功夫而已。”

  “所以?”

  嬴政小酌着清酒,眉目淡淡。

  “所以倒不如放过我燕国,必要时需燕国借道或是抬手帮忙,也未尝不可。”

  燕丹打着自己的算盘,眸内精光灼灼。

  嬴政呵笑了声,一瞥后定睛,看着他。

  “不能。”

  “你!”

  燕丹未料嬴政竟是想都不想就拒绝,一时扬眉怒目神色急躁。

  “燕国之地眼下对我秦国来说,的确不过是块无用的飞地。可如今世道,不是你吃我,便是我吃你。就算秦不攻燕,赵也会攻燕,与其便宜他人,又为何不便宜自己?”

  嬴政笑着,笑意清冷。神色孤峭。

  “你来找我,若是为的这事,便不必再说了。”

  他负着袖,带着睥睨天下的王者傲气。

  与燕丹的救亡图存不在一个地平线里。

  燕丹咬着牙,好不容易才吞下了一口气,声音冷硬地说着。“我还有一事。”

  他讥笑着看向嬴政,“王上可知贵国的文信侯,如今仍与赵国公子嘉的暗有联系?”

  嬴政面色一变,却强自稳了下来。

  “听闻公子嘉知人善用,对文信侯敬慕不已也可理解。”

  “当真只是敬慕?我可听说,文信侯可是早就做好了全身而退的打算啊!……”

  “你从哪听说的?”

  嬴政抬起了脸,神色沉沉,乌云笼罩。

  “自然是在文信侯的舍人那。”

  燕丹毫不在意地说着,他知道嬴政没有那么轻易就听信他的挑拨离间,可倘若两人之间的信任早有了裂缝,哪怕只是凭空而来的风言风语,也会把一切脆弱的支撑给毁灭打击得一点不剩。

  嬴政再没了心思听燕丹说什么,始终心不在焉的似在思着什么,待燕丹最后起身告退时,他也没回神觉。

  殿外似有霏霏细雨,打着芭蕉叶。

  这几日一直小雨大雨连绵不断,扰得人心烦。

  嬴政坐在榻上,过了许久,才转头望向雕花窗格外迷煞人眼的朦胧雾色。

  就在这时,殿外快步走来了一宫人,低着头呈上一木简急报,“王上,洛阳赵大人那来了消息!”

  赵高……不是在看着吕不韦?

  嬴政眉头一紧,打开了那卷章,半晌后神色阴沉得可怕,似是窗外挤迫的乌云都堆到了他脸上,空气森冷寒恻。

  “立即替寡人把这道诏书送至洛阳,交至逆臣吕不韦手上,万不可有一分闪失!”

  “是!”

  那一日,咸阳和洛阳都下了绵绵的雨。

  不大,却弥漫着湿气,似是可以蹿进老来僵硬的骨缝里。

  吕不韦眯着眼,由府上姬妾燕姬替他拿捏着筋骨,眸色有过些许昏沉。

  “大人,可还舒服?”

  燕姬低声问着。

  吕不韦一怔,半晌才回过神来,握住了燕姬的手,“捏了小半时辰,你也累了,回去歇息吧。”

  燕姬一默,半倚上他胸口,“能伴在大人身边,是燕姬福分,何来劳累一说?”

  乖巧听话。正是每个男人都艳羡不得的姬妾。

  可吕不韦不知自己究竟是老了,还是如今再没了往日心境,对于应付女人这种事,只觉得麻烦而再无兴致。

  燕姬波光流转着,正待启唇说什么,就在这时,屋外一道夏雷惊破了所有。

  心魂震动。

  家仆在外扬声通报着,“大人,咸阳来使者了!”

  吕不韦推开燕姬,理了理衣襟,稳住了微颤容色。

  庞成煖之案一出,他便知道有些事逃不过了。

  政儿向来多疑。更何况是如今多事之秋。

  那人从来不信他。

  正如他也从来没放心过那人。

  只是那时的吕不韦万万没想到,这一次彻底心冷的嬴政竟会下手得这般狠。

  那一封帛信上只有短短三十字。

  “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君何亲于秦?号称仲父!其与家属徙处蜀!”

  这三十字,字字用力,句句切齿。道不清这二十多年来万般纠缠的爱与恨。

  吕不韦看罢那书信时,面色灰败,他扶着墙弯了身下去,似承受着锋利搅痛,紧拧着眉却无泪色也无血沫。

  他仍强撑着,强撑着大秦前相堂堂文信侯的威势,强撑着一个老人最后的自尊。

  哪怕那身形不再挺拔如高竹松柏,也不再巍立如嵯峨山岳。

  他似是一瞬间就老了,又或是不过这么多年的苦苦支撑被一朝击溃,再无了从容。

  他低低笑着,笑声如刀刃磨着喉头,划开艰涩血意。

  “那孩子真的……长大了啊……”

  曾经在他怀里温软唤他仲父的小家伙,终是玄袍加身成了一代帝王,再无了软肋,心冷强大。

  很好。

  真的没什么不好。

  吕不韦颤颤巍巍将那封帛信收下,朝着使者,也是朝远在咸阳飞花万里的那人,做了最后身为臣子的一揖。

  “文信侯……谨领命。”

  史书记载,秦王政十一年,秦王嬴政见吕不韦免相后,诸侯宾客使者前往控视者仍不绝于道,势力固大盘错根深,恐日久生变,赐信令曰:“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君何亲于秦?号称仲父!其与家属徙处蜀!”

  此后,吕不韦被削爵位,举家迁往蜀地,门客凋零。

  偌大吕府,日薄西山再无了往日荣光模样。

  王绾看着负手站在窗前许久遥望明月的嬴政,低低一问,“后悔吗?”

  嬴政一挥袖,转过了眼,背对流光月色。

  “后悔什么。”

  燕姬看着在窗前已凝立许久的吕不韦,亦是轻轻叹了口气,“大人,可是后悔?”

  吕不韦翕了翕唇,唇齿干涸。

  “没什么好后悔。”

  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

  正如当年的抛下她们母子俩,正如酒后的意乱迷情,正如为了一己之私包庇某人。

  没什么可解释,也没什么好后悔。

  这般陌路。

  他吕不韦认了。

  注意:1燕丹质秦提早了七年,这里部分时间线被调整过!

  2本章作者有话有小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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