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_6_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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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_6

  李国华继续扫视。好多西洋美术,不懂。不讲,就没人知道不懂。“啊,壁炉上小小的那幅,不会是真迹吧?八大山人的真迹我是第一次见到,你看那鸡的眼睛,八大山人画眼睛都仅仅是一个圈里一个点,世人要到了二十一世纪才明白,这比许多工笔画都来得逼真,你看现在苏富比的拍卖价,所以我说观察的本事嘛!你们钱先生那么忙,哎呀,要是我是这屋子的主人多好。”李国华看进去伊纹的眼睛,“我是美的东西都一定要拥有的。”李国华心想,才一杯,亢成这样,不是因为茶。反正她安全,钱家是绝对不能惹的。而且几年她就要三十了?晞晞突然口气里有螺丝钉:“葡萄汁也不喜欢。浓缩还原的果汁都不喜欢。”师母说:“嘘!”伊纹开始感觉到太阳穴,开始期待傍晚思琪怡婷来找她了。

  李国华一家走之后,伊纹感觉满屋子的艺术品散发的不是年代的色香味而是拍卖场的古龙水。不喜欢李老师这人,不好讨厌邻居,只能说真希望能不喜欢这人。啊,听起来多痴情,像电影里的,我真希望能戒掉你。伊纹想想笑了,笑出声来发现自己疯疯傻傻的。晞晞倒不只是不懂事,是连装懂都懒,那么好看的小女孩,长长的睫毛包围大眼睛,头发比瀑布还漂亮。

  手轻轻拂过去,搪瓷摸起来仿佛摸得到里面的金属底子,摸得牙齿发酸;琉璃摸起来像小时候磨钝的金鱼缸口;粗陶像刚出生皱皱的婴孩。这些小玩意儿,无论是人型,是兽,是符号,或干脆是神,都眼睁睁看她被打。就是观世音也不帮她。真丝摸起来滑溜像早起的鼻涕,一维到现在还是过敏儿。玉器摸起来,就是一维。

  不知道思琪怡婷,两个那么讨厌被教训的小女生竟会喜欢李老师。好端端的漂亮东西被他讲成文化的舍利子。还是教书的人放不下?其实无知也很好。等等陪孩子们念书。接着一维下班又要找我。

  有一回李国华下了课回家,抢进电梯,有两个穿中学制服的小女孩颈子抵在电梯里的金扶手上,她们随着渐开的金色电梯门敛起笑容。李国华把书包往后甩,屈着身体,说:“你们谁是怡婷,谁是思琪呢?”“你怎么知道我们叫什么名字?”怡婷先发问,急吼吼地。平时,因为上了中学,思琪常常收到早餐、饮料,她们本能地防备男性。可是眼前的人,年纪似乎已经过了需要守备的界线。两人遂大胆起来。思琪说:“无论你在背后喊刘怡婷或房思琪,我都会回头的。”李国华知道自己被判定是安全的,第一次感谢岁月。在她们脸上看见楼上两位女主人面貌的痕迹,知道了答案。房思琪有一张初生小羊的脸。他直起身子:“我是刚刚搬来的李老师,就你们楼下,刚好我教语文,需要书可以来借。”对。尽量轻描淡写。一种晚明的文体。咳嗽。展示自己的老态。这大楼电梯怎么这么快。伸出手,她们顿了一顿,轮流跟他握手。

  她们脸上养着的笑意又醒过来,五官站在微笑的悬崖,再一步就要跌出声来。出电梯门,李国华心想是不是走太远了。

  他不碰有钱人家的小孩,因为麻烦。而且看看刘怡婷那张麻脸,她们说不定爱的是彼此。但是她们握手时的表情!光是她们的书架,就在宣告着想被当大人看待。软得像奶母的手心。鹌鹑蛋的手心。诗眼的手心。也许走对了不一定。

  周末她们就被领着来拜访。换下制服裙,怡婷穿裤子而思琪穿裙子,很象征性的打扮。进门换上拖鞋的一刹那思琪红了脸,啊,我这双鞋不穿袜子。在她蜷起脚指头的时候,李国华看见她的脚指甲透出粉红色,光滟滟外亦有一种羞意。

  那不只是风景为废墟羞惭,风景也为自己羞惭。房妈妈在后面说叫老师,她们齐声喊了老师,老师两个字里没有一点老师的意思。刘妈妈道歉,说她俩顽皮。李国华心想,顽皮这词多美妙,没有一个超过十四岁的人穿得进去。刘妈妈房妈妈走之前要她们别忘记说,请,谢谢,对不起。

  她们倒很有耐心陪晞晞。晞晞才小她们两岁,相较之下却像文盲,又要强,念图文书念得粗声大气,没仔细听还以为是电视机里有小太监在宣圣旨。晞晞念得吃力,思琪正要跟她解释一个字,她马上抛下书,大喊:“爸爸是白痴!”而李国华只看见大开本故事书啪地夹起来的时候,夹出了风,掀开了思琪的刘海。他知道小女生的刘海比裙子还不能掀。

  那一瞬间,思琪的刘海往上飞蒸,就好像她从高处掉下来。

  长脖颈托住蛋形脸,整个的脸露出来,额头光饱饱地像一个小婴儿的奶嗝。李国华觉得这一幕就好像故事书里的小精灵理解他,帮他出这一口气。她们带着惊愕看向晞晞的背影,再转向他。而他只希望自己此刻看起来不要比老更老。思琪她们很久之后才会明白,李老师是故意任晞晞笨的,因为他最清楚,识字多的人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李老师软音软语对她们说:“不然,我有诺贝尔文学奖全集?”这一幕晞晞正好。诺贝尔也正好。扮演好一个期待女儿的爱的父亲角色。一个偶尔泄露出灵魂的教书匠,一个流浪到人生的中年还等不到理解的语文老师角色。一整面墙的原典标榜他的学问,一面课本标榜孤独,一面小说等于灵魂。没有一定要上过他的课。没有一定要谁家的女儿。

  李国华站在补习班的讲台上,面对一片发旋的海洋。抄完笔记抬起脸的学生,就像是游泳的人在换气。他在长长的黑板前来往,就像是在画一幅中国传统长长拖拉开来的横幅山水画。他住在他自己制造出来的风景里。升学考试的压力是多么奇妙!生活中只有学校和补习班的一女中学生,把压力揉碎了,化成情书,装在香喷喷的粉色信封里。其中有一些女孩是多么丑!羞赧的红潮如疹,粗手平伸,直到极限,如张弓待发,把手上的信封射给他。多么丑,就算不用强来他也懒得。可是正是这些丑女孩,充实了他的秘密公寓里那口装学生情书的纸箱。被他带去公寓的美丽女孩们都醉倒在粉色信封之海里。她们再美也没收过那么多。有的看过纸箱便听话许多。有的,即使不听话,他也愿意相信她们因此而甘心一些。

  一个女孩从凌晨一点熬到两点要赢过隔壁的同学,隔壁的同学又从两点熬到三点要赢过她。一个丑女孩拼着要赢过几万考生,夜灯比正午太阳还热烈,高压之下,对无忧的学生生涯的乡愁、对幸福蓝图的妄想,全都移情到李老师身上。

  她们在交换改考卷的空当讨论到他,说多亏李老师才爱上语文,不自觉这句话的本质是,多亏语文考试,李老师才有人爱。

  不自觉期待去补习的情绪中性的成分。不自觉她们的欲望其实是绝望。幸亏他的高鼻梁。幸亏他说笑话亦庄。幸亏他写板书亦谐。要在一年十几万考生之中争出头的志愿,一年十几万考生累加起来的志愿,化作秀丽的笔迹刻在信纸上,秀丽之外,撇捺的尾巴战栗着欲望。一整口的纸箱,那是多么庞大的生之呐喊!那些女孩若有她们笔迹的一半美便足矣。

  他把如此庞大的欲望射进美丽的女孩里面,把整个台式升学主义的惨痛、残酷与不仁射进去,把一个挑灯夜战的夜晚的意志乘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再乘以一个丑女孩要胜过的十几万人,通通射进美丽女孩的里面。壮丽的高潮,史诗的诱奸。

  伟大的升学主义。

  补习班的学生至少也十六岁,早已经跳下洛丽塔之岛。

  房思琪才十二三岁,还在岛上骑树干,被海浪舔个满怀。他不碰有钱人家的小孩,天知道有钱人要对付他会多麻烦。一个搪瓷娃娃女孩,没有人故意把她砸下地是绝不会破的。跟她谈一场恋爱也很好,这跟帮助学生考上第一志愿不一样,这才是真真实实地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这跟用买的又不一样,一个女孩第一次见到阳具,为其丑陋的血筋哑笑,为自己竟容纳得下其粗暴而狗哭,上半脸是哭而下半脸是笑,哭笑不得的表情。辛辛苦苦顶开她的膝盖,还来不及看一眼小裤上的小蝴蝶结,停在肚脐眼下方的小蝴蝶,真的,只是为了那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求什么?求不得的又是什么?房思琪的书架就是她想要跳下洛丽塔之岛却被海给吐回沙滩的记录簿。

  洛丽塔之岛,他问津问渡未果的神秘之岛。奶与蜜的国度,奶是她的胸乳,蜜是她的体液。趁她还在岛上的时候造访她。把她压在诺贝尔奖全集上,压到诺贝尔都为之震动。

  告诉她她是他混沌的中年一个莹白的希望,先让她粉碎在话语里,中学男生还不懂的词汇之海里,让她在话语里感到长大,再让她的灵魂欺骗她的身体。她,一个满口难字生词的中学生,把她的制服裙推到腰际,蝴蝶赶到脚踝,告诉她有他在后面推着,她的身体就可以赶上灵魂。楼上的邻居,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一个搪瓷娃娃女孩。一个比处女还要处的女孩。他真想知道这个房思琪是怎么哭笑不得,否则这一切就像他搜罗了清朝妃子的步摇却缺一支皇后的步摇一样。

  李国华第一次在电梯里见到思琪,金色的电梯门框一开,就像一幅新裱好框的图画。讲话的时候,思琪闲散地把太阳穴磕在镜子上,也并不望镜子研究自己的容貌,多么坦荡。

  镜子里她的脸颊是明黄色,像他搜集的龙袍,只有帝王可以用的颜色,天生贵重的颜色。也或者是她还不知道美的毁灭性。就像她学号下隐约有粉红色胸罩的边沿,那边沿是连一点蕾丝花都没有,一件无知的青少女胸罩!连圆滑的钢圈都没有!白袜在她的白脚上都显得白得庸俗。方求白时嫌雪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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